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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故事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周世盈 发布时间:2016-10-07 15:03:09 【字体:

重阳将至,我亦步入杖朝之年。回顾一生,曾任科级干部17年,任处级干部15年,最后在汉寿县政协主席岗位上退休。人称我态度平和,办事稳妥。说实在的,我的为人办事,除了共产党的教育外,家父对我的影响也非常大。

家父名万洞,号普香,出生在辛亥革命的前一年,即1910年,1985年仙世,享年75岁。没有留下遗产,只留下了一些故事。30多年来,他老人家的遗像一直挂在书房墙壁上。一看到遗像,就想起了他对我、对孙子们讲过的故事。家父年幼时,只读了三个月“人之初”,就帮人家放了一年牛,抵学费。他基本上不识字,是农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从当农会会员、农业合作社社员、人民公社社员,到乡村村民,从未离开本土。他勤劳朴素、忠厚善良,曾经也指望我长大当农民。后来全国解放,感谢共产党、毛主席,让我当上了干部,还当了“长”。而父亲对此好像不大在意,依然做他的工,依然讲他的故事。

 

解放前某年发大水。我家住的垸障溃决了,洪水淹没了房屋和即将收割的稻田。垸民流离失所,成了灾民。我家没有田,只租种了地主的田。租田被淹,别说交租,连吃饭也没有着落。怎么办呢?祖母领着生病的祖父、母亲和两位年幼的姑姑跟着难民们投奔到没有溃垸的湖北省公安县讨米,父亲和两位叔叔也逃荒到湖北,找零工做。

做什么工呢?那时正是稻谷收割季节,湖北省公安县一带稻田金黄,一眼望不到头,必须集中时间收割。所以当地农家都需要请工。那时没有收割机,全靠人力操作。一张扮桶四个人,两人割,两人扮。大户农家请两、三张桶,小户农家请一张桶,有的三个人也可组成一张桶。难民多,找工难。老板们也十分挑剔。他们“又想马儿会跑,又想马儿不吃草”,所以好些难民,只割了个上午,下午就被老板辞退了。

父亲三兄弟,虽然武高武大,但因为没有找到工,一个个饿得有气无力,像个瘪三。父亲对两叔叔说:“我们要打起精神来,如果瓤搭搭的,就没有人请我们了。”于是兄弟三人抬头挺胸,强打精神找工做。天无绝人之路,果然在第二中午就被一家老板雇用了。老板立即吩咐老板娘赶紧做中饭,吃了就下田割稻。

不一会儿,老板娘把饭铲到一只大筲箕里,搁到方桌上。方桌上还有几小碗菜。三兄弟看到白花花的米饭,和饭堆旁的几块黄锅巴,那香气儿直往鼻孔里窜,馋得连喉咙里都差不多伸出手来了,直想上前吞它几大碗。

此时父亲悄悄对两叔叔说:“我们第一次到老板家吃饭,虽然很饥饿,但也要忍着点,只能吃个半饱。你俩想想,如果敞开肚皮胀,下午弯不得腰,怎能割稻呢?再说,饿极了,如果放肆吃,也会把肚肠胀坏呀。还要注意,吃的动作也要斯文一点,要不?老板会认为我们湖南人都变成饿鬼了。”父亲说完,还轻松地一笑。两叔叔微微点头,小声说:“俺听哥哥的。”

筲箕里的饭堆得高高的,而三兄弟只吃了个半饱,就下田割稻。俗话说:“打仗要看亲兄弟,上阵全靠父子兵。”三兄弟年轻力壮,一个下午,三个人就将近做出了四个人的工夫。老板喜欢得不得了,晚饭还加了菜,并乐呵呵地说:“俺再不请别人了,就你们三兄弟帮忙割完。”结果割了七、八天,最后一天只有半天工,也给了一天的工钱。

父亲讲完故事,接着说:“如果第一餐蠢胀,下午割的稻少。老板就会认为我们吃的饭又多,做的事又少,晚上说不定就会被开销。所以人生在世,做事要留有余地,不可任性,不可过头,这就叫做‘小心使得万年船’啊!”

 

人民公社时期,农民除了春耕、夏种、秋收,一到冬季就加修防洪大堤,简称“冬修”。那时没有机械,全靠两只箢箕一把锄,挑土筑堤。有一年冬天,父亲与全大队男劳力一道参加冬修,在大堤旁安营扎寨。全大队一百多人用楠竹、晒簟搭了两座人字形的工棚住宿。煮饭是另外一座小棚。住宿工栅内,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稻草中间留出一条狭窄的走道。走道两旁睡人,一人自带一床被子。白天挑土,晚上睡觉。

忽一日,北风加剧,下着鹅毛大雪。社员们都躲在工棚里,裹着被子聊天,或打扑克。公社党委早有指示,为了春节前完成冬修任务,要把雨天、雪天当晴天,就是落枪、落刀也要出工,谁也不许回家。同时派出公社干部检查督促,对怕苦怕累、工作落后的大队干部要处分,对消极怠工的社员要批评。这天因为天气太冷了,大队长不忍心把大家往雪地里赶,就让大伙儿烤烤“被窝火”,玩玩扑克牌。

父亲不会玩扑克,只能呆坐着。他想,像这样坐在被子里干冷,还不如挑几担土去,活动活动,或许还会暖和一些。于是他就悄悄走出工棚,把被子顶在头上挡雪,拿着箢箕、扁担、锄头,不声不响地到工地独自挑土去了。

父亲挑了几担土,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暗自庆幸这个取暖的方法果然有效。他挑着挑着,猛然被人拉住了肩上的扁担,并问道:“你是哪个大队的?叫什么名字?”父亲从顶着被子的缝隙中一看,发现问话的是公社萧主任,便回答说:“龙凤大队的,名叫周普香。”

“原来是普大爷呀!”萧主任解放初就当上了乡农会干部,农会设在我家隔壁屋,认识家父。接着问道:“你们大队的人呢?”

“都在工棚里,一个都没有回家。”

“请您带我到工棚去。”

父亲把萧主任领到工棚。大队长一眼看到萧主任,惊慌不已,连忙陪着笑脸说:“萧主任,对不起,刚才准备出工的……”

“出工,出工,出一仝卵的工!”萧主任怒发冲冠,抢过话来,厉声斥责说:“一工棚的正劳力,还抵不得一个老倌得!普大爷顶着被子挑土,这就是农业学大寨的愚公移山的精神,这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牺牲精神。如果我们大队的人都有这种精神,还有什么任务不能完成,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看看你们,怕苦怕累,消极怠工!你们把公社党委的指示当做耳边风!这是什么态度啊!”

大队长被骂得狗血淋头,一脸红得像猪血,不知所措。父亲听到表扬,心里却忐忑不安。他想,自己为了挑土驱寒,却让大队长挨了批评,实在过意不去,就连忙解释说:“萧主任,我不晓得么精神,我是怕冷才挑土呢。”社员听了,都忍不住笑。

父亲的话,朴实自然,既为大队长消除了尴尬,也熄灭了萧主任的火气。于是,有的社员说:“普大爷讲得有道理,我们挑土去吧!”说着,大家都跑向工地。

父亲对我说;“做人要实实在在,我如果默认表扬,或者还讲两句先进话,就会得罪一大队的人呀。”

 

解放前,国民党政府经常抓壮丁,闹得鸡飞狗上屋。老百姓终日里提心吊胆,青年男子被逼得四处躲藏。因为被抓的人,送到前线当炮灰,往往九死一生,有去无回。有一年,父亲为躲避抓丁,求人到国民党县政府当了个三个月测绘工。如果不去野外测量,就帮厨。

有一天上午,他正帮厨。突然从厨房后门钻进来一个男青年,慌慌张张,想找个地方躲藏。厨房后门也就是县政府的后门,只有买菜、买米,或挑河水时才打开。父亲见来人四下张望,连忙问道:“干什么的?”那人哭丧着脸说:“逃壮丁啊,后面有枪兵抓我呀,行行好,救救我呀!”说着就往地上跪,父亲一把拉住他,立即取掉那人头上的白毛巾,顺手将一顶烧火工的斗笠给他戴上,往灶后一指,说:“烧火去!”

正在掌勺的炊事员也安慰说:“你只管烧火,天蹋下来都别管。”那时县政府机关煮饭、炒菜,既没有液化气,也没有煤,全靠木柴。饭菜多,必须有人专门烧火。那年轻人往灶后一坐,急中生智,马上在身上、脸上抹了些草木灰,俨然像个烧火工。

说时迟,那时快,三个抓壮丁的枪兵也追进了门,连忙问道:“刚才进来生人吗?”

父亲立即上前回答说:“没有,没有。”

有个枪兵粗声吼道:“我们正在追赶一个逃兵,追到这门前,忽然就不见了,我们要搜查!”

掌勺的炊事员把勺子猛地往锅边上“咣”一磕,大声说道:“俺这里是县政府的厨房,我们正做饭,搜索什么!”说着,又把锅铲碰得铁锅咣咣的响。

三枪兵听说是“县政府的厨房”,立即缓和口气说;“我们不知道是县政府的厨房,你们既然没有看到生人进来,那就算了。”一边说,一边悻悻地退出了后门。

“县政府的厨房”,吓退了三个枪兵,救了一个年轻人。所以,当我在县人民政府工作时,父亲把这个故事讲了好几次,并再三叮嘱说:“能为老百姓办的事,一定要热心办,不要拖拉不要推,俗话说‘公门好修行啊’!”

 

    某年冬季的一天,我下班回家,尚未落坐。病躺在床上的父亲,指着衣柜对我说:“世盈,那里面有一样东西,你去看看。”

我好奇地连忙打开衣柜,突然发现一件崭新的羊皮军大衣,军黄色的卡机布面料,白花花、软绒绒的羊皮里子,金贵得不得了。时值寒冬,正好用得着。但是一想,父亲手中没有钱,妻子工资微薄,他们都不可能购买这样金贵的衣服呀?不禁问道:“伯伯(从小我就称父亲为伯伯),这衣是从哪里来的?”

“是今天下午一位熟人送来的,你们俩都上班去了,我不要,他硬要放在这里。”伯伯回答说。

当年我已是县委常委,时有熟人找我办事。我想这送衣服的必定有事相求,就问道:“伯伯,他讲了什么事吗?”

于是父亲告诉我,他有个儿子从部队复员回家,想找个工作,并说:“这衣,我再三推辞,他们硬要放。”

我心神不安,自言自语地说:“给复员军人找工作,不是很难的事,而且上级有精神,有些工作可以让复员军人优先,他们送这样金贵的东西,实在没有必要呀。”

父亲觉得我的话讲得含糊,只说礼物金贵,没有表明收不收,有些生硬地问道:“你到底收不收呢?”

我见老人家有些生气了,就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不收!”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父亲高兴地说:“是不能收啊!你想想,如果你收了,把事情帮他办好了,他会说是拿衣服兑换的,一点人情也没有,还会说你贪财;如果你收了,却没有把事情办好,他会说冤枉丢了一件衣,将要怨恨你一世。所以无论事情办得好,还是办不好,都不能收别人的东西。”

“对呀,对呀!”我连声赞叹说。

父亲简要精辟的论述,像一付清醒剂,让我心头豁然开朗。我佩服老人家的睿智,情不自禁地赞佩说:“伯伯,论你的聪明,可以当县长啊!”说着,我俩会心地笑了。

第二天,父亲病体稍有好转,拖着笨拙的双腿,颤颤巍巍地将羊皮军大衣退回到了那位熟人家中。后来,父亲再三叮嘱我说:“越是不收礼,越要帮别人的忙,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帮他儿子找个工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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